【周叶】苏州河（1）
叶修捡到周泽楷，是2015年的入夏，杭州风吹雨打，杭州的少年们沸如烈酒，嘉世网吧刚刚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他们要成立自己的电竞战队。
那是杭州的第一个战队，从此征途有了名分。苏沐秋带沐橙去灵隐寺烧香，神枪手的新银武缺最后一味公式，折腾了好些日子。最后不得已去借佛祖的光套一套缪斯的近乎，还有替沐橙祈祷中考顺利。
是以被大雨浇透，庙里躲雨，好像受了场洗礼。缪斯没有来，佛祖倒是四面围绕，经声不绝，进退两难。苏沐秋给叶修打电话，说自己回不去，让他试试拆解掉开荒新副本得到的两块小橙武。叶修拆开来，一颗一颗试进去，到底因为没有苏沐秋那样的好手艺而弄坏了一颗。这把银武最后怎么样也无人知晓，2015年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嘉世有了战队，苏沐橙没有了哥哥。
在苏沐秋的噩耗传来前，叶修因为弄坏了一颗材料而惴惴不安，拎着它去空积城的天工开物处打了一块外观首饰。是一把枪，别在腰带上，没有战斗属性加成，但能增加魅力。
叶修抬头看到自己在魅力榜上前进了一小位，系统送他一支烟花。那时候杭州还没有禁烟令，北京已经禁了快二十年。烟花在嘉王朝帮派驻地上空绽开，像一朵彩色的积雨云，遮住了半边屏幕，伴随着金币落下的声音。这是他短暂的少年时代看到的最后一支烟花，夏天就在医院的电话声中灰扑扑地到来了。
叶修在医院、苏家、市殡仪馆盘桓了半个月，再回到嘉世，键盘上多了一把枪。
镏金雕花枪管，大马士革弹匣，看起来是个价格不菲的宝贝。叶修吓了好一大跳，他还没做好收拾心情的准备，意外总是接踵而来。吴雪峰回校交毕设了，叶修单枪匹马没有主意，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危险“赃物”显然在他的处理能力之外。他负手绕电脑转了两圈，确定了这不是新式打火机之后，用枕巾盖住键盘，头一转跑去找关榕飞问个究竟。
然而能怎么问？问你会不会造枪，嘉世背后是不是在做军火生意？关榕飞只当他脑子有病，头不抬地说能啊这还用说么，左轮步枪加农炮要哪个，怎么你要转职？
叶修再回到寝室，站定两秒，又打开门走了出去，一定是梦太长还没醒，他也该去一趟灵隐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嘉世要卖军火他也买办法，可是嘉世如果还是人贩子——十分钟前他的键盘上多了一把枪，十分钟后他的床上多了一个人。
周泽楷是一把枪。
这把镏金工艺雕花纹面大马士革材质的左轮此时穿着叶修的备用队服，手长脚长，四肢康健五谷丰登地坐在床上，乖巧体面，像个田螺姑娘，等叶修问他第一句话。
他皮肤柔软，头发乌黑，鼻孔下有呼吸，眼神里有光亮，和真正的人类没有区别。可是叶修也记得，他枪管锃亮，雕花精湛，三管十八发，转轮嵌着宝石，也是一把货真价实的好枪。
叶修没想到自己开口问他第一句话是：“那个……你来的时候怎么不穿衣服啊，我这队服你穿小了吧。”
田螺：“？”
叶修：“你们手枪不有枪套的么……”
田螺忽然笑了，笑得腼腆好看，露出一弯小白牙，对叶修说：“我有穿衣服，你的枕巾。”
叶修后来想，2015年的夏天他遇到太多事，站在无涯风口上，身心千锤百炼。连左轮成精这件事都能当做是看了一场快手视频一般无碍接受，还有什么是捱不过去的。但确实快要捱不过去的时候他就睁眼看看睡在旁边因为大他一号而缩手缩脚的周泽楷，夜里无风无雨，蚊虫低鸣，他背心湿透，年轻的面孔眉头轻皱，睡得胆怯又安稳。周泽楷像是所有横空出世的意外，没有预警没有选择，没有自洽的解释，却带来无尽的未知和等待。
“所以你其实是我腰上那把？”
叶修操作一叶之秋，在登陆界面转着圈，腰带上果然空空如也。田螺小周在他逼仄的寝室里好奇地看来看去，摸他的烟盒，收纳架上的游戏手柄，和成堆的电竞杂志。碰到穿衣镜，他呆呆地看里面，像第一次见自己，摸自己的脸，和从镜子里摸叶修的脸。大概觉得两人不同，又说不好哪里不同。
“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到底怎么来的，”叶修问，“最好是科学解释。”
周泽楷低头想了想，这一想就是十分钟。叶修等得油尽灯枯不再为难他，只当他人世第一遭还没习惯说人话，他说：“算了，不科学的也可以。”
于是他看到周泽楷好像松下一口气，露出轻松的笑容，走过来抓着叶修的手说：“你喜欢荣耀。”
“啊不废话。”
“你也喜欢我。”
“啊噗——”
叶修喷了一口浓茶，手忙脚乱抹掉嘴角的茶叶屑子：“兄弟，说话要讲逻辑。”
周泽楷伸手替他拈掉茶叶：“你没有丢掉我。”
叶修又想起那个被他失手弄坏的稀有材料，一颗此前从未见过也不知名字的黑色水晶，在这个游戏里，角色可以长眠，但被丢弃的材料只能彻底消失，甚至没有回档的余地。叶修忽然恍然大悟。脑补了一番神选少年奉天承运奇迹之旅人生巅峰的故事后，他意识到，这个田螺小手枪，是报恩来了。
周泽楷，是一块石头。
“饿了么，想吃什么，枪油？子弹？这些玩意可不好弄啊……难不成吃账号卡。”
叶修还在惆怅，翻自己瘦成一道闪电的破钱包，想看看能不能让吴雪峰弄些上好的枪油来，实在不行先拿隔壁汽修站的润滑油垫垫肚子。这都叫什么事儿啊，别人家养猫养狗养耗子，他养一只成精的枪。
正想着，身后传来响亮的饱嗝，周泽楷捧着叶修吃了一半的泡面杯，一口气喝了底儿朝天，舌头顺嘴巴舔一圈，若有所思地说：“好辣。”
叶修心惊肉跳拉住他：“没事吧你肚子能泡水？”
周泽楷眨眨眼：“还有吗？不辣的。”
“你喜欢吃泡面？那太好说了咱们网吧什么不多，就泡面和烟灰最多！”叶修趿上人字拖就往外跑，“汤少喝点，你要是熄火了我可没法儿修。”
叶修想，太好了人家养猫养狗养耗子，一袋粮食一百八，他的田螺小手枪，一碗泡面一块八，实在。
叶修噌噌下楼，又噌噌跑了回来，门一合，拉着周泽楷就四处窜：“糟了糟了吴雪峰回来了，你这么大个儿往哪躲啊！床板底下试试，钻得了么？”
周泽楷委屈，大学标配单人上下铺，床底顶多够塞俩洗脚盆，周泽楷一米八几的大个儿，就是卸了重组也塞不进去。
“不，我慌什么，”叶修站定，一拍脑门，“弄得跟偷情捉奸似得，谁还没几个好基友了。”
“你可记住了，”叶修语重心长，一句一字教周泽楷，“说你是韩文清弟弟，替他哥哥送礼报答养育之恩来了，至于礼物么，就是你自己吧。”
叶修嘴欠，顺带黑了一把韩文清，心里舒坦得很。周泽楷大约没有听懂他的玩笑，却敏锐地感觉到他很开心，看见他自顾地笑，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吴雪峰哗啦推开门板，叶修一个激灵，还是本能地把周泽楷挡到身后。吴雪峰瞅了他一眼，卸行李脱衣服，四处找水喝。
“站着干什么，尿急啊？头一回见你不是在打游戏的，今天得下雨。”
吴雪峰平头正脸性子热，人实诚，能说会道，是队里出了名的老好人，讨人喜欢，待人有道。建队初期但凡有个内政外交，陶轩一定得带他。叶修觉出不对劲，咽了口唾沫：“老吴，你都不问问我他是谁吗。”
“谁？”
叶修指了指身后。
吴雪峰咧嘴笑了：长泽雅美啊，问你？你连长泽雅美的名字都念不利索，除了荣耀女神，你知道谁呀。”说完拎着茶缸脸盆哼着四郎探母出门打水去了。
叶修身后的墙板上，贴着长泽雅美的海报，据说是陶轩的品味，组战队之前，陶轩的梦想只是组个粉丝团而已。可那又有什么要紧呢。
吴雪峰看不见周泽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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